牛秀琴在小区外候着,见我进来,二话没说开着车就走。 还是那辆七代雅阁,多半是文体局的配车,似乎永远一尘不染。 天却灰蒙蒙的,路上没什么人,两道的雪厚得像备战中的临时战壕。 当然,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和隔三岔五掠过头顶的大红色条幅一起提醒我们,值此传统佳节,喜庆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要求。 然而说不上为什么,好一阵车里都没人说话。 我认为是郭冬临的缘故,FM在播央视春晚的录音,傻逼郭冬临本色出演,他用比秃顶都要圆滑的嗓音说:老婆,不能冲动,冲动是魔鬼,冲动是炸弹里的火药,冲动是叉叉叉。 于是牛秀琴就笑出声来,她捶了下方向盘:“逗死了!” 这么说着,她瞟了我一眼,我也只好将就着笑了笑。 “这小品你看了吧,逗死人!哎——”她又瞟我一眼,“手机给老姨掏出来呗!” 我愣了下,她便抖了抖腿。 裤子很紧,口袋很深,颇费了一番功夫,我能感受到小腹的温热,甚至我觉得自己摸到了她的屄。 这让牛秀琴笑得咯咯咯的,她愠着脸说:“往哪儿摸啊你个小流氓,再瞎整我可就不客气了!” 至于怎么个不客气法,她没说,我也猜不出来。 “哎——没落啥东西吧你?”等郭冬临和那什么牛莉在掌声中退场,这老姨瞅我一眼,突然问。 “没啊,”我拧拧脖子,却下意识地捏了捏兜里的移动硬盘,“我有啥东西可落的。” 是的,我没落东西,倒是非法带走了一些东西。 鉴于我国电子信息立法滞后,这算不算盗窃罪,我也说不好,不过显然值得在刑法课堂上讨论一下,很有意思的话题。 那个莫名其妙的隐藏盘符莫名其妙地在我心头隐藏了这么些时日,骤然乍现眼前,难免让人心惊肉跳。 我深呼几口气也没能遏制住右手的抖动。 而数个浅黄色文件夹整齐划一(没记错的话,文件夹都是用阿拉伯数字命名),在液晶屏的苍白背景下清晰得近乎晕眼,以至于让人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。 胡乱点击一通后,我溜出门外,跑走廊上往下瞄了几眼。 我甚至叫了几声老姨。 理所当然,没人应声。 返回房间,又是一通乱点,这回算是利落了些。 记得盘符里文件不少,种类齐全,视频、音频、图片一样不落,甚至还有几个word文档。 我随便点开了一个视频,乌漆麻黑的,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,只隐隐能看到呼吸灯闪动着的红色光晕。 这一闪就将近一两分钟,画面没有任何变化,我一连拖拽了两次都是如此。 不过似乎能听到飘渺的歌声,十分微弱,像是来自遥远的外太空。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动,忍不住又往后拖了一下。 瞬间,尊贵的HiFi音响里传出一种哼哧哼哧声,炽热而散乱,却又隆隆隆的,像有火车驶过,又仿佛一袭巨大的风暴正在成形。 有黑影动了起来,在风暴中上下起伏,黑瞎子刨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。 很快,似乎弹簧也跟着叫了起来,顺理成章地,我听到了女性的轻哼,在微颠的镜头里,雪白的大腿溢出朦胧的光,甚至黑熊的脸都越发可辨。 手忙脚乱地关掉视频,我才发现自己冒了一头汗。 真的是一头汗,跟从海绵里挤出来的一样,有那么一滴砸在键盘上,“啪”地脆响,沉重得有点夸张。 顶着这头汗,我把整个保密盘符一股脑拷进了移动硬盘里,为此不惜删掉了一多半电影电视剧。 我也说不好自己在想些什么。 拷贝过程无比漫长,乃至好几次我都怀疑USB接口有毛病,不得不再三确认那些个深蓝色小格子尚在缓慢增长,哪怕是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。 此外,时不时地,我要到走廊上瞄几眼。 我老忍不住想象,丰满的老姨迈着猫儿一样的脚步,蹑手蹑脚地溜进来,拾阶而上,将我当场抓获。 很遗憾,以上悲剧没能发生。 事实上,拷贝花去了半个多钟头,我又用十来分钟冲了个澡,等穿戴整齐地在电脑桌前坐下时,牛秀琴还是没能回来。 就那么呆坐了好半晌,捏着移动硬盘看了又看,一咬牙,我又开了机。 为了不留下痕迹,当然还是插上了U盘,在几个文件夹里徘徊一阵,我点开了第二个,印象中里面有六七个视频文件。 调低音量后,我随意打开了一个。 映入眼帘的是条大白腿,你能看到高跟凉鞋里的脚,几个人在说话,有男有女,有平海话,有某种南方普通话。 镜头一番摇晃后上移,黑色桌角以及灯光下铺陈开来的光滑桌面,白瓷茶杯,巨大得近乎滑稽的果盘,似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,洪亮却琐碎,总是嗯啊嗯的,再不就是笑。 他们像在谈工程竞标的事。 不过与我何干呢? 连拖几次,画面都几无变化,倒是有次拍到了对面女士汹涌澎湃的胸部。 在我打算关掉视频的刹那,镜头一扬,滑动,摇晃,法令纹男人出现了。 老实说我不该惊讶,但实际上确实惊讶了那么一下。 小平头短得近乎露出头皮,无框眼镜自上而下地反射着灯光,看不清眼神,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,下巴轻仰,体态松弛。 但两颊的法令纹无比清晰,哪怕他的右脸被镜头左角的黑线一分为二,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两条纹路的生动存在。 陈建军的出现让人不舒服。 关掉视频后,我情不自禁地点上了一支烟。 侧耳倾听,周遭没有任何响动。 我突然希望牛秀琴能早些到来。 第一个文件夹里也有若干视频,略一犹豫,我点开了一个。 洗面台,镜子,黑蕾丝衣角,应该是在卫生间。 镜头开始摇晃,移动,高跟鞋的叩地声有节奏地响起,在铺延开来的浅黄色地砖衬托下,空旷得像老武侠电影里铁匠铺的叹息。 深灰色大理石墙根,浅绿色消防指示牌,其他脚步声,黑高跟鞋和肉丝腿,“牛主任好!” 有女声说,白墙,棕色条纹木门,敲门声。 此外始终伴着一种刺耳的风声,我推测可能是摩擦使然。 画面在木门这儿停了下来,要不是镜头轻微晃动,我真以为是自己暂停了视频。 往后拖了一大截,出现在眼前的是个书柜,左侧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字,草书,写的是啥也看不出来。 字下面是一张深红色办公桌和一把漆黑皮椅。 没有人,但能听到声音,窸窣声,喘息声,什么抽动空气的声音,高跟鞋的跺地声。 我猛抽口烟,又往后拽了一大截。 眼前是一抹白色的弧状物,方不方,圆不圆,我甚至分不清正面在哪儿。 伴着一种皮革摩擦般的吱咛声,不断有黑影掠过,弧状物也随之应声一颤。 好半晌我都没搞懂这是什么把戏,直到耳畔传来了某种咕叽咕叽声,像有人在飞速搅拌面糊。 或许还有一种熟悉而挠人的闷哼,它正穿过镜头,从HiFi音响里轻轻溢出。 我突然意识到,眼前,充斥视野的,是侧放着的半扇白屁股。 是的,镜头左下黑线旁那抹毛茸茸的黑色蜷曲正是如假包换的阴毛! 随着镜头的抖动,半只巨大的赭红色扇贝在液晶屏上膨胀开来,如此清晰(你甚至能看到软肉上的褶子),乃至显得不真实。 湿漉漉的毛发贴在上面,乌黑油亮,衬得右上侧的肌肤越发白嫩。 “刺激不”蜂鸣般的背景音中,有男声骤然响起,又猛然一顿,喘了口气。 与此同时,一条肉白色棍状物在扇贝间显出身形,它“啪”地一捅到底,挤出一圈粘稠的泡沫,沿着颤动的白肉缓缓淌了下来。 如果不是牛秀琴的电话,无论如何我也无法从这样的画面中回过神来——烟头烫着手也不行。 在我关掉电脑的同时,她慢悠悠地说:“干啥呢乖,下来吧,吃饭去。” 至于去哪儿吃饭,牛秀琴没说,我问,她也不答。 直至进了东区的某个饭店,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点上了黄花鱼锅贴后,她才扬扬脸:“春花记,老字号。” 恕我孤陋寡闻,从未听说过。 “十九世纪的老饭店了,你曾爷爷辈儿都不止!” 可我确实没听说过,何况这东区CBD也没建两年。 牛秀琴说这是大连老字号,“你整天缩在平海,没听过正常”。 “你就说好吃不好吃吧?”她小心翼翼地点着嘴。 “好吃。” 确实好吃,我总不能在这种事上说瞎话。 除了锅贴,牛秀琴还点了一斤海鲜饺子和两份酸菜鱼米线,而在此之前,她还半路下车买了几个老豆腐海菜包子和几份红豆汤。 她说在海南这些天她是真饿坏了,不光她,“冬冬也好不到哪儿去,就你老姨夫跟回了老窝一样,能吃又能睡,干脆留在那儿当猴子得了”。 “冬冬想来都没带他来,看老姨亲你不?” 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芥末汁,我结结实实给呛了一下,直咳得面红耳赤、泪眼婆娑。 牛秀琴笑骂不至于吧,完了又问我在她家干啥了,“干等着很无聊吧”。 “玩了会儿电脑。”我说。我觉得应该再补充点什么,手机却响了。是母亲,问我在哪儿,干啥呢,回不回家吃饭。 等我挂了电话,牛秀琴挑挑柳眉:“你妈吧?”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。 “没演出今儿个?” “有吧,这大过年的,哪天没啊?” “我们领导估计又得去捧场。”牛秀琴笑笑。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,只好夹个饺子丢进了芥末盘里。 “啥味儿?”等我咬上一口,牛秀琴问。 “好吃啊,”我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,“哪个领导,陈晨他爹?” “呸,”老姨白我一眼,“就咱平海,哪个领导没给捧过场啊?” 这让我无话可说,只剩埋头吃饺子的份。 “哎,”半晌,牛秀琴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你说你妈要知道咱俩那些事儿,不知道会咋样?” “啥事儿?”我一惊,飞速往周遭扫了几眼。 “你说啥事儿?”她在我腿上踢了一脚,凑得更近了,湿漉漉的口气几乎要喷到我脸上,“林林啊,弄死妈了,弄死凤兰的大浪屄了。” 这串话就像泡泡糖那样在公共场合被轻而易举地吐了出来。 人声鼎沸中,那张丰腴的脸上泛起艳丽的光。 看看周围奋力吞咽食物的人,我觉得刚刚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。 尽管再三拒绝,牛秀琴还是把我送到了御家花园南门口。到家时己近九点,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。不等我换好鞋,她就问我去哪儿了。 “吃饭啊,电话里不说了?”多少我有点忐忑。 “噢,一顿饭吃四个钟头啊?”她穿着格子睡衣,头发慵懒地垂在脸颊。 “下午打游戏了呗,玩了几局。”我笑笑,挠挠头。 母亲盘腿在沙发上坐好,又伸手从茶几上取了果盘。嗑了俩瓜子后,她才说:“打你电话也不接。” “不是接了,咋没接?” “仨电话接一个,那叫接了?越长越不胜以先我看你是。”她盯着电视,也不看我。 这我就无从狡辩了。前两个电话确实没听到,我也说不好当时自己在干啥。所以挨母亲坐下后,我转移话题问奶奶呢。 她往右努了努嘴,片刻才随瓜子皮吐出俩字:“歇了。”又是片刻,她补充道:“活动一天了,说腿疼。” “我爸呢?”继续找话。我斗胆抓了个橘子。 “你说哩。” “喝酒了?” “那可不,按人家的说法都憋几天了,快憋死了都。” “昨儿个在那谁家不就喝了?” “那能叫喝?那叫礼数。” 显而易见,这话题找得有些失败。我埋头剥橘子,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“不说他了。”母亲摆摆手。我忙塞几瓣橘子过去,她也不接。我只好塞进了自己嘴里。 问她晚饭吃啥,母亲说熬了点玉米粥,拌了两根黄瓜。“你奶奶消化不良。”她说。 “幸亏没回来吃饭,”我叫道,“这大过年的。” 母亲切了声,瞟我一眼,总算笑了笑。 就这么坐着看了好一阵电视,直至果盘见了底。 这个媚俗至极的寒冬夜晚,几乎每个电视台都在重播央视春晚。 终于,又到了傻逼郭冬临装疯卖傻的经典时刻,他说:老婆,不要冲动! 叉叉叉叉叉叉。 近乎挣扎着,我说:“逗死了!” 母亲嗯了声,笑笑,没说话。看来她并不觉得逗。 “咋不看平海春晚?”我问。今年地方台也学人家搞了个春晚,曲艺类占了相当大的比重,光凤舞剧团就好几个节目。 “你想看?” “看呗。” 母亲换到了平海台,结果还是郭冬临这个傻逼。 这种事毫无办法。 “啧啧,想看也没的看。”她伸伸腰蹬蹬腿,最后把穿着白棉袜的脚搁到了茶几上,“困,妈得睡了。” 话虽如此,母亲并没有动。 我问她喝水不,她闭眼点了点头。 就是去厨房倒水时,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兜里还揣着个移动硬盘。 这令我瞬间紧张起来。 确切说也不是紧张,那种感觉怎么说呢——我也说不好。 回到客厅,我让母亲喝完水回房睡去。 她嗯了声,半晌又笑笑,迷迷糊糊地说我倒管起她来了。 我就着水杯抿了口,差点把舌头给烫掉。 母亲这一眯就是十来分钟,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,一旁的我却被开水搞得大汗涔涔。 而荧光下那细长的脖颈和熟悉的脸,说不上为什么,总让我忍不住要偷瞟上几眼。 “剧团事儿不多啊今儿个?”一杯水见底时我随口问。 “都是义演,”母亲“嘿”一声打沙发上坐起,揉了揉眼,“不行,妈得洗洗睡去了。” 我却没由来地想到牛秀琴那些话,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。 洗漱完毕,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我终于还是爬起来,跑书房打开了电脑。 从隐藏盘符里拷的那些玩意儿老让人感觉沉甸甸的,像幼年时偷偷塞在枕头下的什么宝贝,不摸摸瞅瞅决计不会死心,尽管从物理学上讲它们只是些电子数据,用0和1串起来的糖葫芦。 经过一番研究(算不上仔细,我老觉得这东西滚烫滚烫的,压根无从下口),基本可以确定,一共有六个一级文件夹,分别用阿拉伯数字1到6来命名。 第一个文件夹里都是视频,大概有七八个;第二个文件夹里也是视频,数目和第一个相当,所有视频文件应该都是自动命名,名称结尾有日期串;第三个文件夹里有三个二等文件夹,分别命名为1、2、3,1是空的,其余两个里面都是音频文件;第四个文件夹里有很多图片文件,真的很多,读取都有些吃力,拖了一两秒,进度条才反应过来。 此外还有一个空文件夹,未命名;第五个文件夹空空如也;第六个文件夹里有照片,有文档,点开看了看,都是些合同之类的资料。 这就是隐藏盘符里的全部内容。 老实说,那些空文件夹让人不爽,我老觉得是自己拷漏了,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。 另外,音频格式比较杂,msv、wav、rec都有,命名也杂,带日期的,不带日期的,看来这老姨比较随意。 我试着点开一个听了听,只有莫名其妙的滋滋声,往后拖了一大截也毫无改善,要不是它出现在牛秀琴硬盘里,我真以为是王凡、颜峻这帮货搞出来的白噪音。 又点了一个,是个男人的说话声,地道的平海话,抑扬顿挫的,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大手一挥、唾液四射的样子。 然而现实没允许我想下去——男人洪亮的嗓门使得音响都震动起来,我赶忙暂停播放,插上了耳机。 我觉得应该是陈建军,说的是文化城展览馆的事,多半掺着股乙醇味。 只是依旧,与我何干? 关了Media player,我握着鼠标,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了。 夜万籁俱寂,除了风扇的聒噪和偶尔非法响起的鞭炮声。 好半晌我打开了第四个文件夹,虽不知那里等着的是什么,但你总不能视而不见。 而在此之前,我上卫生间放了放水,经过父母卧室时里面黑灯瞎火。 如前所述,图片文件很多,就我点开的有限内容看,都是些照片,主角嘛,当然是陈建军。 用不着惊讶,不是他你才需要惊讶。 这位昔日的学术明星在格式不一、大小各异(主要还是jpg,大小嘛,一百多K到三四M不等,最高像素得有个三百多万)的各色照片里,可以说温文尔雅、风度翩翩。 我也不想把这俩词用到他身上,但即便不穿白衬衣,即便没有摄像人员的辛勤跑动,白面书生还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间涌动出一种“仙气儿”。 除了陈建军,频繁出现在照片里的还有几个女人。 牛秀琴算一个,虽然相对来说她出镜有限,但毕竟是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唯一认识的人。 这老姨还挺上相,在一张世纪末的照片里她大咧咧地单手撑着陈建军的肩膀,摆出一副米老鼠的经典姿势,身后的柿子树黄澄澄的,把整个画面都染得一片金黄。 很美好的一个瞬间。 有几张似乎是周丽云,比现在要胖点,怀抱婴孩,和陈建军偎在一起,背景各异(壁画、西湖白堤、天涯海角等),神态却几乎一成不变(浅笑,很缥缈的一种幸福感吧)。 其余三个女人就没什么印象了,年龄段三四十吧,我也说不好,身材都挺高挑,有两个姿色尚可,其中稍年轻的瞅着颇像省卫视的某个主持人。 不过相当一部分照片都在公共场合,应该是参加什么活动时拍下来的,其余的确实是在私人场合,家里、饭店、校园、旅游景点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儿的地方,有些衣着甚至很随便(低胸睡衣),举止也过于亲密(脸贴得很近),但并没有确切的那些所谓“艳照”。 说不好为什么,突然我就松了口气。 像完成某项任务般,我跑厨房喝水放松了一下。 想了想,又给自已泡了杯咖啡,结果还是倒掉,从橱柜里翻了罐啤酒。 再次坐到电脑前,我又不知干点什么好了。 徘徊一阵,我决定探索几段视频。 是的,探索。 值得一提的是,不同于音频的格式杂乱,几乎所有视频文件都是AVI,显然视频采集后又经过了二次转换,难怪这老姨电脑里什么格式工厂、绘声绘影,工具类软件装了不少。 不过说实话,对DV这种昂贵的新兴玩意儿,我基本一窍不通,可以说完全是个白丁。 要真说有什么印象,似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个DV电影叫《海鲜》,其次要数贾樟柯刚在戛纳斩获大奖的《任逍遥》,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DV作品。 再就是牛秀琴这些深具现实主义典范的艺术大作了,虽然不难想象是什么激励这老姨如此捣鼓一通,我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夸张了。 是的,或许电影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狗血桥段。 就着啤酒,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夹里的第一个视频,文件名是mini-DV-dcr-pc7-20010909002,打开的一刹那,我便发现这个视频已粗略欣赏过了,整个画面乌漆麻黑,除了左上角闪动着的红色光晕。 不过仔细看的话,这黑也是有层次和轮廓的,镜头右侧仰面躺着的肯定是位女性,那种柔软一瞧便知,而左下角硬生生戳出的一条腿自然属于某位男性,多半就是黑熊的腿。 这是长达四五分钟内镜头给出的全部信息,除了偶尔神经质般抖一下的黑熊腿,画面再没其他变化。 数次我都觉得那条腿会行动起来——黑熊磨磨爪子,开始刨食,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。 就这么盯着瞅了十分钟,说啥我也撑不住了,只好往后拖了一下。 这一拖就是四五次,直到视频进度过半,画面才真正出现了动静,黑熊果真开始刨食了。 只见黑影腿一蹬,小心翼翼地侧起身来,画面显出他的侧脸和半个上身(小平头)。 这个侧脸和半个上身一番摇晃后(似乎戴上了眼镜),又陷入了静止。 大概有个一两分钟,他猛然俯下身去,贴近了床上的女性。 很快,十几秒后,这货又直起腰来,微微拧动身子,伸手越过了镜头。 他叫了声老牛。 很轻,但我还是听见了。 可惜老牛没听见。 于是他又叫了声。 老牛还是没听见。 黑影拧过身来,垂头呆了片刻。 之后,他便扑向了猎物。 也不是“扑”,确切说是下床,挨床沿靠近女性,掀开什么东西,缓缓把头放在了女性胸口。 女性没什么表示,黑熊却喘息起来,一双爪子开始上下其手。 或许那份温热和柔软可以想象,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黑影在另一个黑影上移动,我甚至祈祷女性能快些醒来。 然而,我是奢望。 黑熊很快把注意力放到女性下半身,又是脸,又是手的,或许他还尝试着把人翻个盖儿——当然,失败了。 期间女性哼了两声,还是没能醒来。 五六分钟后,黑熊长喘口气,抹了抹汗,接着,他脱下了自己的裤子。 非常丑陋。 再直起身来,他挺着微隆的肚皮(肯定还摆弄着自己猥琐的下体),又靠近了女性。 片刻,他走出镜头,一阵刺啦刺啦响,他又回来了。 在床沿他站了有半分钟,然后俯下身把女性往外拖了拖。 女性腿被分开,他半蹲着挺了挺胯,很滑稽,却没能奏效。 于是他吐了点唾沫,又吐了点,再吐了点,该抹匀的地方都抹匀喽,这次他直接压了下去。 黑影吸口气,僵了有几十秒,在我以为他是不是心梗发作时,画面有节奏地动了起来。 起初还磕磕绊绊,后来简直如鱼得水。 哼哧哼哧声,吱咛声,轻微的啪啪响,迷迷糊糊的轻哼。 女性的右腿在镜头前一抖一抖的,于极致的黑暗中生出一抹清凉的光,连我都搞不懂这是不是错觉。 就在这场风暴中,我猛然发觉那近似诵经般的飘渺歌声竟是张学友的《祝福》,而不停闪烁的呼吸灯在白墙上显出硕大而变形的轮廓——VIP。 风暴并没有持续多久(顶多八七分钟),静止不动后黑熊又在猎物身上趴了好一会儿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 这视频让我愣了好一阵,犹豫着是否该再来灌啤酒。 或者整点父亲的老白干也不错。 结果么,右手自作主张地点开了另一个视频。 这次下意识从后面找,文件名是mini-DV-dcr-iplk-20020915007,开头又是黑咕隆咚,不过没有上个视频那么黑,而且显然像素提高了许多,没有一百万,也有个七八十万。 不过黑线还在,这次在画面正中直切而下,利索得像是日漫里的分镜。 小半张桌子,单人床,窗户,暖气片,白墙。 蓝色窗帘,有朦胧的光透进来,薄薄地在单人床正中洒了一层。 瞧这摆设,显然是宾馆,而且是多人标间,于是瞬间便有股澡堂子味从画面扑鼻而来。 但床上的人似乎闻不到,那柔软的肢体肯定是个女人,我甚至能看到她散在枕间的长发。 有一种噪音,嗡嗡嗡的,像是虫鸣。 偶尔还有细微的脚步声,甚至伴着“咚”地一声响,据我估计是走廊里声控灯的功劳。 窗外时而响起汽车喇叭声,不能说多响亮吧,肯定也不会有助于睡眠。 女人似乎真睡着了,老实说,难免替她捏把汗。 有了上次的经验,我也不能傻等。 接连往后拖了几次,画面总算有了变化。 而且变化有点大,镜头斜挂着,窗户和床都是歪的。 感光和饱和度也不一样,怎么说呢,画面变得坚硬锐利了些。 不过很快我己顾不上这许多,完全被画面正中的圆弧吸引了去。 那当然是女人的背影,像一个饱满侧放着的梨,轻而易举便在黑暗中蔓延出圆润生动的曲线。 但她身后还有一个人,隐约能看出上身穿着白衬衣,他也侧卧着,从头到脚紧贴着女人。 只瞧一眼,我便生出一种厌恶。 这货在哼,猪一样,胯部还癫痫般不住抖动,右臂看不到,左臂貌似攀在女人胯上。 那蛇一般的黑影仿佛圆弧上的一条瘢痕,可怕的是这瘢痕尚在不安分地蠕动。 我这才注意到女人压抑的喘息,抽泣般,细密的气流被汇集一起,只有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吞进去或吐出来,伴着喉头无意识的一声低吟。 而她的左手打腰间滑过,放在背后,那里是所有抖动的中心。 我突然意识到女人在干什么,没由来地一阵恼羞成怒。 赌气般,我把视频往前拖了拖。 两人姿势基本上没有变化,但白衬衣在说话一一他拉着女人左臂,手腕处不时闪过一道亮光——声音很低,还伴着嘿嘿的笑:“……你摸摸……真受不了……”女人啧一声,一把给他甩开了,理所当然,画面闪过一道亮光。 白衬衣叹口气,右臂撑着侧起身来,左臂前探一番摸索,最后说:“用手?光用手。” 这几个字倒清晰利落。 女人没有任何表示(起码我看不到),白衬衣左手在圆弧上捏了几把,然后又拽住了女人胳膊。 亮光又一闪。 这次女人应该没有挣扎,因为白衬衣又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。 大概有个半分钟,女人手臂不易觉察地抖动起来。 于是猪便哼出声来,左臂也攀上女人胯部,蛇一般向下游荡而去。 女人颤了下,随后说了句什么。 白衬衣不以为意,他紧贴女人脑后深吸了口气:“怕啥?” 这么说着,他面向镜头扭过脸来。 我觉得是陈建军,可能是的,这不光是基于视频拍摄动机作出的的判断。 抖动持续了好一阵。 期间有人打门外经过,“嘿”地叫亮了声控灯。 她说:“灯!嘛玩意儿!” 像天津话,或者廊坊一带的口音,这个我也说不好。 “灯”让两人停了下来,女人似乎想撒手,但白衬衣紧了紧身子,他说了句什么,接着叽咕两声,女人仰头一声轻吟,带着丝颤音。 情不自禁地,我对着空啤酒罐抿了一口——什么也没喝着。 而不知何时起,抖动己在继续。 过了大概个把分钟,女人突然向后扬了扬脖子(发丝飞舞又落了下去),接着她弹弹腿说“不行”(可能吧,反正就是类似的话),右手半撑起身子,左于迅速从背后抽离,捂住了嘴(可能是的)。 几乎与此同时,伴着细微的呜咽,细腰扭了扭,紧接着,圆润的屁股便向后拱了起来。 随即女人又跌回了床上。 白衬衫抽出手来,气喘如牛。 女人也好不到哪去,喘息持续了好一会儿,甚至还裹着几丝闷哼的尾音。 说不上为什么,我发现自己坚硬如铁。 喘息使得夜更静了。 那片黑暗在黑线的衬托下反而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灰白色。 有那么一阵,白衬衣侧着脑袋在女人脖颈间轻轻摩挲着,后者没动。 后来他在圆弧上拍了一下,爪子又向上一番游走,同时在女人耳畔说了句什么。 女人向后来了一肘,相应地,他叫了一声,有点夸张。 “真的(又不是)假的。” 他摆了摆脑袋。 接着,白衬衣微屈着身子,在女人大褪上摸索了半晌,几声抗议后,他似乎还掰开臀瓣挺了挺胯。 “……进去弄弄……”他说,有点嬉皮笑脸的意思。女人不同意,想爬起来,但被白衬衣按住。之后便是一番无声的挣扎。可想而知女人爬不起来,男人也捅不进去。窗外偶尔增亮的光给画面带来一种莫名的戏剧感。“你再乱动,老牛该醒了!”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许,连我都被吓了一跳。女人侧脸往镜头这边瞅了瞅,又撇过头去,没吭声。几秒钟后,她叹了口气。随着床的几声吱咛,白衬衣一番折腾,许久他才浮夸地叫了一声。“妈呀。”他说。正是此时,镜头后传来一声响。又是一声。画面完全静止下来。刺耳的鼻音悠长的呓语,砸吧嘴。好一会儿,DV的所有者又打起了呼噜。是的,又,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老姨一直在打鼾,从一开始就在打,鼾声作为视频的最基本构成要素,就像我们宇宙的大爆炸辐射背景那样稀松平常乃至被人类忽略掉。好吧,白衬衣如愿以偿地动了起来。他左腿似乎插在女人两腿之间,枯瘦的屁股抖动得如同小儿麻痹症患者。爪子起初抓着女人胳膊,后来前探——应该是握住了乳房。女人屁股异常肥厚,在撞击下很快便有响声传来。白衬衣貌似很兴奋,索性开始加速。这轻轻弄还好,动作一快,床就吱咛吱咛响,老鼠叫一般,非常刺耳。女人当然要抗议。如此试了几次,白衬衣终于长喘了口气,他说:“这啥破烂……要不,咱下去?” 这当口,有人拧了拧门,然后又敲了敲。“啥时候了,还不睡?”他叫道,瓮声瓮气的。 愣了下,我才发觉这声音来自耳机外。条件反射般,我立马关掉视频,摘下了耳机。画面里的两人宛若幼时翻过的一页连环画,消失不见。 “你啥时候回来了,都不知道。”书房门反锁着,虽然我很少这么干。 “早回来了,都尿了一泡了。”父亲打了个酒嗝,靠着门蹭了蹭。这么说着,他又拧了拧门把手。 “没喝多吧,快洗洗睡吧。”我当然没有给他老开门的打算。以前或许会,但今天不行。 至于为什么,我也说不好。但父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觉悟。我觉得隔着门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。 “多啥多,妈个屄,你爹啥时候喝多过!” “噢。” 我琢磨着说句恭维的话,偏又说不出来。 左手敲着桌子,右手滑动鼠标随意往下拖了拖。 应该是浏览过半的第四个文件夹,如前所述,文件真他妈多。 隔三岔五,我点开一个瞄一眼。 这老姨还真是个收集狂。 “我妈早睡了,你也快洗洗睡吧。” “是吧,”父亲依旧蹭着门,“我也睡去……” 然而,不等父亲把话说完,我便在图片浏览器上看到了母亲。 陈建军给她颁奖,背景是贴着“曲艺大联欢”的大红横幅。 母亲一身白色西装裙,在平海卢氏订做的,我记忆犹新,那时瞧着新奇,我还老觉得咋跟电视里的军旅歌唱家穿得那么像。 陈建军一身中山装,不得不承认,笔挺,儒雅。 奖杯是玻璃的,在书房摆过一段时间,后来放进了剧团办公室的橱窗里。 灯光下母亲的笑容同奖杯一般纯净,又如横幅那样热情。 那是辞职一个多月的母亲,壮志凌云。 这照片我隐约见过,又似乎没有,反正对陈建军我是毫无印象。 继续往下拖,后台,花篮,“预祝凤舞剧团首次商演取得圆满成功”,五六个人的合影,最中间的无疑是陈建军,母亲站在一个老头旁,右手边是小郑。 这是01年十月一日的事,上了当天的平海新闻。 果然,接下来有更多照片,十来个人,三个人,四个人,两个人,舞台,后台,红星剧场门前,饭桌上,献花,祝酒,碰杯,觥筹交错。 理智告诉我,这很正常,没什么。 一丝莫名的烦躁却固执地升起,挥之不去。 我认为可能是口渴了。 一罐青岛纯生足以让我安定下来。 在开门拿酒之前,我拽着进度条神经质地往下拖了一大截。 随机是种很好玩的东西。 但我不是赌徒,我只是喜欢偷懒,偏爱省事,希望一切安好。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潦草心态,我甚至站起身来,半弓着身子点开了一张照片。 当这张足有四五百万像素的玩意儿硕大无朋地在眼前铺开时,我吸了吸鼻子。 玻璃,大理石柱,条纹状实木地板,红棕色幔帘,纯白色的欧式真皮沙发。 镜头自上而下,主角就在沙发前。 一个是陈建军,除了眼镜、腕表及脚上的一双灰色短丝袜外,赤身裸体。 他拽件白衬衣挡着下体,目瞪口呆,可惜因为布料或者光线的缘故,胯间隐隐显出一团黑影;另一个在沙发上缩作一团,左侧露出半边乳房,双膝紧屈,大腿白得耀眼。 长发间仰起的那张脸对我而言不可能更熟悉了。 只是那种神态,我从未见过。 恍惚间,父亲似乎又踱了过来,他把门敲得咚咚响。至于说了些什么,我好像怎么也听不清了。 PS: 第一,多点默契。 第二,年代久远,补充一点知识:世纪初的mini-DV录像带,经过视频采集,一小时的内容转成MP2大概是13G,再加上采集卡,对电脑的硬件要求相当高。